登上陕北高原,但见万里长天,群山连云,黄沙漫漫,起伏连绵,无穷无尽。
忽见孤城一座,楼台亭阁,铁马叮呤,巷陌纵横,鸡犬相闻,万家屋脊,炊烟袅袅。
透过高挑飞檐,传来管弦急急,紧打慢唱的榆林小曲,此声尖厉急转,顿挫有方,清丽而婉约,悠远而意长,绵绵不绝。
榆林,万里长城边关要塞,军事重镇,古战场。清初,天下大治,百废俱兴,移民充边。康熙九年(1670年)榆林卫同知谭吉璁,湘江嘉兴人,字舟石,正五品。顾亭林谱注说此公勤於读经,架插《十三经注疏》,手施朱墨,始终如一。并竭尽赞美他:勒石造亭功迹。这些外籍官员,苦于边地荒渺苦寒少娱,只好从江南故乡携来一些丝竹女乐,优伶小唱。南官北坐的思乡之苦以宋人范仲淹,浊酒一杯家万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为证。清光绪十年,朝廷派李云生赴榆林征收捐政,在榆林城内住了六天,他在《榆塞纪行》中写道:
大风夜雨,风沙满城,几案寸积,池台庭院皆沙也。
野外沙与城齐,千里苍云,莽莽无际,郊外冢墓垒垒,皆在风沙中凄厉呼号。
可见其官宦生涯何等凄凉寂寥。据《延绥镇志》记载,当时的榆林总兵许占魁所写《重修延绥镇志序》说谭吉璁在主持修编镇志时,在官署东侧的饮绿堂,丝竹舞唱,宴饮修志人员。《延绥镇志,艺文志》中有《陈文道与榆林谭使君书》说:刘第说传奇,颇靡可听,闻江南有柳敬亭者,以此技邀游王公间。刘第即不能及其万一,而韶音飞畅,殊有风情。看来这名叫刘第的人正是当时榆林小曲颇有名气的艺人,他虽然不如江南柳敬亭说传奇,但也别有一番风情。
陈文道与江南扬州最著名的说书弹词艺人柳敬亭为同时代人无疑。柳敬亭在乾隆帝下江南时御前弹唱,赏七品小官。咸丰同治年间有马如龙,更负盛名,风行于江浙一带。
《清稗灯钞》有:苏城操弹词艺者之出游也,南不越嘉禾,西不出兰陵。嘉禾为今日浙江嘉兴,也正是谭吉璁的故乡。可见谭君好南曲其源盖出于此。
榆林小曲只唱不说,江南弹词以说唱为主,中间片刻歇以小曲穿插助兴。江南弹词陕北榆林人肯定不通言语而难于流传。只有中间片断插的小曲好听,然后尽可能变为陕北地方语言特色。但有一点须肯定,最早的榆林小曲只是在县衙公署,供上流社会有闲阶层赏玩的时髦玩艺儿。
榆林小曲的唱词如:女裙钗绣房,牙床粉壁墙,江岸海潮,很有书卷气的唱词,均为南词中多用词汇。陕北无海无江,更没见过海与江。榆林小曲所言之事,大都是江南流传的故事,如《喜千秋》中的扬州、苏州、杭州,女生主角自称故为奴家。这在《王二姐思夫》,一个讲叙苏州王显之女王翠娥的故事中多见,如奴家有心风风流流走几步等。榆林小曲曲目如《杭州采药》《苏州请客》《扬州观灯》《进兰房》《戏秋千》《唤娇娘》《张生戏莺莺》等,文词绮丽,一派歌舞升平景象,均不是出自陕北地方之源。榆林小曲中的《九连环》《妓女告状》,这在《淞南梦影录》中记载:近日曲中竟尚小调,如《九连环》《十送郎》《四季相思》《七十二心》之类,其中《九连环》的记叙颇多。《草珠一串》(得硕亭著),也有这样的说法:一闻《沟调》便开颜,无《绣荷包》不算班。更爱舌尖声韵碎,上场先点《九连环》。原文按注:《九连环》每将终,作滚舌音以擅长。
榆林小曲艺人李天民,师承老艺人胡英杰,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回故里,听李天民演唱《九连环》,很是奇特,全玩的是舌尖声韵之绝技。陕北地域,天高地阔,民间说唱多率直悠扬旷远,很少极尽曲折回迂,显然是南词北传的结果。
榆林小曲多是男艺人,在康熙年江南说书也是男艺人,但已有女盲兼之。故:南词又有盲词之称。传来榆林可能有些优伶小唱,但在民间则已有伤风化,女艺人行不通,故榆林小曲艺人,尽可能用尖声细气的后嗓音,竭尽模仿女性声韵之柔媚,颇具特色。
榆林小曲始于江浙官吏携来之说,毫无疑问,从谭吉璁在康熙九年(1670年)后,渐把官衙乐曲传于民间。至于有湖南刘厚基、刘松山湘音流传于榆林,至少晚于近一百九十多年后,加之同治年有回民起义、捻军流窜,套人入侵,战祸连接,如有也不会产生主要的影响。
据《榆林府志》记载:明正德皇帝在公元一五一三年十月巡边至榆林,纳延绥总兵戴钦之女为妃,时歌舞弹唱,大征女乐历时四月之久。清康熙帝在公元一六九六年三月亲征噶尔丹时至榆林,这些古时巡幸的帝王都把宫廷音乐留传于榆林。
陕北历史上多次的民族大融合形成了榆林人根深蒂固地接受外来音乐。汉代新疆龟兹国内附,迁徙到今榆林城东二十华里的古城滩,专设龟兹县。汉武帝时匈奴国浑邪王休屠王降汉,安置在五郡塞外,其中上郡为今榆林一带。唐时突厥人内附,迁其部族于河曲六州,榆林当时属夏州,以至宋代,西夏国党项民族的湮没在这块土地。清代左宗棠、刘松山等数万湘军多留西北,有军伎留榆焉之说。
这些胡人内迁,南人北留,把自己的胡琴、胡笳、古筝、三弦、琵琶等乐器最终与榆林地方乐曲融为一体流传至今。所以这些巡视的皇帝,放逐的南方官员、驻扎边关的军吏士兵,外地商贾货郎,地方的一些文人雅士,富家的婢奴小妾,艺妓优伶,盐贩驿卒,脚夫马帮,工匠樵夫,民间艺人,陕北的山野小调,一齐混合为今天这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榆林小曲。
榆林小曲先为宫廷衙内官僚阶层的赏玩之物,其后渐渐官私不分,血缘混杂,相互渗透,不知是谁战胜了谁,谁融会了谁,但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是最终结果。不管是茶余酒罢,偷此一刻空闲,自得其乐,还是公事闲暇的消遣,最是那黄沙漫漫的断肠之日,人们要用榆林小曲这种形式来乐而忘倦,乐而忘忧,度过漫长的岁月,弥补千古的伤心。
陕北生态脆弱,破坏严重。榆林的春天,从鄂尔多斯高原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毛乌素大沙漠的沙尘,浩浩莽莽南下,在三四月间,黄沙遮天,连日不开。冬天,寒风吹来,大雪铺天盖地,冻得冰柱挂在毛驴嘴上,地全冻裂了缝,破旧城门归瘦马,几只黄狗、母猪徜徉在街头。天寒地冻,人均个个缩着脖子,双手统入袖口内取暖。人与人见面口吐热气常问:你吃了没有?榆林地广人稀,广种薄收,靠天吃饭,十有八,勉强糊口度日。再往榆林北去,几十里路上荒无人烟,残缺不全的古代城堡,记述着苍凉的历史,偶尔有几处房舍,也沉浮在荒漠之中,历史岁月的永久磨难,轮回在这块苦难的土地上。
儿时知榆林小曲艺人有李八斤者,显然是诨号,非真名也。李八斤本是榆林街头卖小吃粉汤之人,一边拉风箱,一边亮开嗓子喊声叫卖,记得其肤色偏黑,镶一粒金牙,闪闪发亮。更早先名声大者有叫冰巴凉的,也只是个神奇的传说人物,渺茫而不知其人始终。
榆林小曲的演唱者,从今天看来基本是手工业自由职业者,以至三教九流,和尚道士,无所不有。于是银匠、铁匠、木匠、小炉匠、邮差、卖小吃者,以至半兵半工者均有。因为旧时靠唱榆林小曲没法养家糊口,只能是老百姓,自乐自娱,觉着好听,悦耳赏心,有人喜欢就可以流传。这是劳动人民自强不息与生活中的困顿抗争,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宣泻自己心底的积郁。可谓男人难受唱曲子,女人难受哭鼻子。
榆林小曲传到清代和民国初年,几近奄奄一息。到公元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百年忧患,战事频繁,一朝天下太平,榆林小曲受到地方重视,人民心态趋于平和,这时榆林小曲新的生命期到来。现在我们听一下上世纪50年代才开始学唱榆林小曲的女艺人吴春兰所唱《妓女告状》,给人一种歌舞升平,人民生活淡泊与宁静,人际关系真诚平和的感觉。平淡而悠远,婉转而情深,即使是含蓄中的泼辣也是那么恰到好处。而胡英杰老先生总是那样老健如虎,气骨清峻,表现了榆林小曲的基本原韵。可惜这些艺人早已作古,很少留下影像。只能从一些盒带品尝他们的原汁原味,弥补缺憾。因无法看到艺人,又让人觉得不能满足。
榆林小曲只限于榆林城内,一出城则是漫山遍野的民歌,那些优雅细腻不翼而飞。榆林小曲是一种坐唱行式,不讲故事只传达一种情绪的教化,不着妆,不抹彩,登声则座,三六即弹,开篇即唱,不管是节日喜庆,请几个艺人唱上几曲,热闹非凡,一曲终尽,余音绕梁,有许多的唱词由于年代悠远,当今的人们不解其意,甚至完全听不懂唱的什么,但是不要紧,不管童叟妇孺均入迷入痴,有说不出的喜悦与快乐。
榆林小曲奇特在于它产生在万里高原、千里黄沙边沿的一座孤城,几乎是独有的、原汁原味的、旧时留下的唱曲。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们以其铿锵有力的节拍,一抑一扬的曲调,表现了陕北高原上的人们,特有的百折不挠的品性,非凡的智慧。这种文化现象,可以窥见我国人民在历史上的情感与生活。当年那些跃马横刀,征战沙场的英雄好汉,早已成了匆匆过客。而榆林小曲则流传下来,以它特有的艺术魅力感召人们进行美好生活的努力。在我们尊重传统,追寻中华民族之根中,榆林小曲至少让我们感到了这些。
(转载于榆林日报何志铭/文)